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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 深深願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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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山長夜, 是風涼露重,月荒林影間。腳下和尚們的居舍還綴著幾點黃燈, 渺如螢火。還是了疾手上的燈籠可靠些, 他在前頭抱著元崇,時不時地回身將燈籠照在月貞腳下。

整座南屏山陷入永寂,能清晰地聽見夜風細嘯, 將月貞肩上的白袍向後吹著,仿佛是身後有一只手拉扯著她。

她扭頭一望,山巒成了個欺世的黑影立在背後, 倏地唬她一跳,“不知這山裏有沒有狼?”

“這裏是山腳底下, 人走得多了,野獸就不敢出沒。大嫂別怕。”

元崇在了疾肩上睡著了, 因此他說話是低聲的, 卻莫名能定人心神。他站在下頭等著,燈照在她腳下, “大嫂來, 走在我邊上。”

“嗳。”月貞答應著, 左顧右盼地捉裙來到他身邊,把他胳膊肘底下的衣料拽著,“看不清,不會踩著蛇吧?”

了疾只睨了臂彎一眼,一語未發。

兜兜轉轉歸至禪房, 隔壁老太太與白鳳領著兩個侄子先歇下了。黑窗裏傳出老太太抑低的聲音,“月貞?”

“娘, 是我, 您還沒睡?”

“你沒回來, 我哪裏能放心睡。既回來了,快帶著孩子歇了吧,明早好回家去。”

月貞躡著手腳推開隔壁禪房的門,抹黑尋燈點上。了疾將元崇輕手放到床上去,直起腰來,月貞就近近地立在身前。

她擎著一盞昏燈,眼睛映得黃黃的,像一場清秋。那種異動又襲入了疾心上,他說不清,仿佛清寂的心裏落進兩只螢火,撲撲簌簌地躍動著。這感覺很陌生,佛偈裏從沒有過註解。

他不自在地挪開眼,“大嫂,早些安寢。”

“鶴年,謝謝你。”

說著話,月貞擎燈將他送至門首。場院裏落滿月輝,樹上的紅布條像一只只白骨猙獰的手,在風裏張牙舞爪。了疾堅實可靠的背影嵌入樹蔭底下,使它們得到撫慰,統統溫柔地安寧了。

月貞心裏有也如同有只溫熱的手撫過,令她彎起一抹恬靜的笑,腦袋歪在門框上,暗賭他會不會回頭。

回頭?不回頭?

了疾同佛理之外的一種本能鬥爭著。然而出世修行,無非是同一些本性本慾作鬥。他分明該走了,又留連什麽?留連也不過是一種貪欲,他應當克制的。

他在世外與紅塵的邊緣,些微向後斜看一眼。遺憾與慶幸的是,不夠望到門框。她還在不在那裏,只有月亮知道。

次日章家小大哥的膝蓋消了腫,能勉強動彈了,老太太便又心疼兒子沒飯吃,一聲一聲地摧著回去,“永善一個人在家不知是怎麽過的,冷鍋冷竈的,夜裏連個吹燈的人都沒有。”

白鳳聽見,心裏也暗起些不高興,擠著月貞咬耳朵,“你娘成日間抱怨,說我支使你哥哥,夜裏睡覺都是叫他吹的燈。真是怪了,我們屋裏的事你娘也曉得,未必她後腦勺長了眼睛?再說,夫妻間我支使他吹個燈關個窗戶有什麽?你哥哥要是有大出息,早年辛苦讀幾年書,考個功名出來,別說吹燈,我日日替他洗腳都好。可他什麽能耐?不就是個賣果子的?我是嫁到你們家來,又不是賣給你們家做丫頭!”

從前月貞她爹在時,向來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,家裏的瑣碎從不過問,然而外頭的事情也沒一項辦得好。

月貞待她爹很有些瞧不上,架不住她娘常說:“女人嚜,嫁雞隨雞嫁狗隨狗,這是命。”

如今她嫁了快牌位,只能做寡婦。而她嫂子嫁了她哥,她滿不在意地打趣道:“嫂子可真是的,同哥哥好的時候說他這樣好那樣好,這會又說他沒能耐。他到底怎麽樣,我倒不清楚,你自己心裏明白。”

“月貞,還在那裏嘁嘁喳喳鬧什麽?還不快收拾好東西回去。李家只怕都上門來接了。”老太太聽見一耳朵白鳳抱怨,原本是要扭頭叱她的,可又像是不好得罪了她似的,轉而把月貞罵了一句。

寺裏的小和尚去請了車馬,奈何小路上不來,只停在大路上等候。小大哥雖能挪動,仍舊走不得,了疾原是要親自背他一程的,不想剛出居舍,聽見弟子來回上面大慈悲寺的師父來訪,在偏殿等候。

他只得回屋去換袈裟,吩咐弟子,“你送貞大奶奶他們下山去,告訴一聲,我這裏有事走不開。”

這廂迎至偏殿,果然見一僧侯在椅上。那僧穿扣著明黃袈裟,身量臃腫,四十上下的年紀,雖在大慈悲寺有些輩分,但論起來,與了疾是同輩,了疾稱呼他“玉海師兄。”

玉海呵呵合十,此番是為求人,開口便先套個幹系,“你師父在外雲游還未歸寺?”

了疾請他落座,吩咐弟子瀹新茶上來,“有勞師兄惦記,師父他老人家恐怕還有個二三年才能回來。”

“你師父就是這性情不改,做事不管不顧。你年紀輕輕的,將大大小小的事情竟都丟給你,也不怕你應付不來。”

新茶奉上,玉海呷了一口,咂舌稱讚,“一嘗就曉得,必定是你們李家的茶。你們大老爺家的龍井是錢塘的頭層,按說杭州府的茶商不少,可手裏的出的茶不及你們家,到底是‘龍井李家’。”

大慈悲寺是杭州名寺,單是僧眾就有幾百,不單是本地的香客多,外地的富商官宦也不少,因此寺裏稍有頭臉的僧人說話都好打官腔,更兼大多生一雙勢利眼,簡直不像個出塵世外之人。

了疾一貫不愛與他們打交道,不過是大慈悲寺例舉無遮大會時,偶然與他們有些來往。他心內料定,玉海此番突然造訪,必定有事相求。

“玉海師兄過譽。既已出家,就是他們李家,而非我之李家了。”

“師兄謙遜。我聽說貴堂兄仙逝,師兄回去做法事,在家耽誤了許多日子。我要是早來,只怕還要撲空哩。”

了疾因問:“不知玉海師兄尋我有何貴幹?”

這廂一問,那廂便是一嘆,“實不相瞞,是有樁要緊事請師兄幫襯。我們寺裏要改建佛塔,頭兩年就有這個打算的。俄延這兩年,寺裏的銀子加上外頭香客捐奉,還是差個兩萬銀子。知道貴府是杭州城頂頭的大戶,所以主持派我來,想請師兄回府上去通個氣。過兩年佛塔建起來,功德碑上必定頭一個刻上老爺太太的名諱,佛祖自然頭一個保佑老爺太太。”

這話哄旁人罷了,都是佛門中人,還有什麽不清楚的?大慈悲寺要修佛塔,寺內的銀子就有不少,偏他們舍不得掏自家的腰包,便四處哄著香客們出錢。

富貴人家在別的地方舍不得花錢,卻不敢輕易得罪菩薩,在佛事上一向樂善好施。何況錢塘縣衙聽見,也向朝廷請了筆三萬的款子捐到寺內。

原本這筆建佛塔的銀子是早就有了,只是大慈悲寺僧眾太多,難保就有手腳不幹凈的,大約近兩年將這筆錢又虧空不少。了疾揣測,大慈悲寺恐怕這會怕不好交差,這才將主意打到他們李家頭上。

他泯然笑道:“師兄想請李家捐銀子,自然該往李家去。來尋我,我也替李家做不了這個主。”

玉海稍稍欠身,“無非是想請你回家裏幫著說句話。你們老爺在朝中做官,大家都知道,是個豁達開明的好官。霜太太在杭州府也是出了名的大善人。再有師兄幫襯一句,不是比我們親自上門去磨嘴皮子省事許多?修建佛塔,也不單是我們佛門之內的事,也是造福杭州城的事啊,有菩薩鎮著,咱們杭州府的百姓不都跟著安享太平?這對你師兄,也是功德無量之事嘛。”

了疾恐他難纏,只得點頭,“我過幾日回府去說一句,至於成不成,可不敢下保,師兄還是早日另行打算的好。”

“阿彌陀佛,不論結果如何,都是師兄的功德。”玉海喜上眉間,起身告辭。

了疾將他送至山門處,向他背影的方向望去,遠處掩著幾座閎崇佛殿,貼著金黃琉璃瓦,底下襯著深淵似的綠林,本身就是幾尊玉座金佛。

馬車駛入官道,連那幾座閎崇殿宇也瞧不見了,月貞戀戀不舍地丟下簾子,心內無不遺憾。這裏一回去,再見了疾,又不知要等到什麽日子。

頭先聽他講,家裏要是有要緊事,他方在家。月貞撥著指頭細數,了結了大爺的喪事,家裏還有什麽人值得興師動眾?算來算去,竟算到大老爺頭上。

大老爺如今又癱又癡,牙也快掉光了,不知還能撐得了多久。這麽一想,連她自己也驚嚇,忙暗自譴責自己的不是。怎麽論也是公公,就是個陌路人,也不該盼著人死啊!

白鳳在一旁拍下她的手,“姑娘,發什麽怔呢?”

月貞恍過神來,羞愧地低下臉,“沒什麽,算算到家得什麽時辰。”

“快的,也就個把時辰的事。”老太太精神有些不好,歪在車壁上杞人憂天,“來回耽擱了一天一宿,李家的人到家去沒接著人,還不知要怎麽怪罪。”

月貞寬慰道:“娘就是愛瞎操心,他們去家裏不見我,自然還回去等著,又不會坐在家裏死等。”

“說你不懂事你真是不懂事,嫁了人的媳婦,回娘家不踏踏實實待著,又出門去,招人話說。何況你是個寡婦,李家又是那樣的門第,規矩比別處更大。”

月貞懶得同她分辨,她娘這性子,嫁一回人就似投身報國,心肝脾肺腎一並都是夫家的。不用旁人勸,她自己待自己就比旁人苛刻些。

不過老太太這擔憂也不是毫無道理,月貞年輕,才做媳婦沒多久,哪裏曉得世人的眼睛就是戒尺,將人的言行舉止量得分毫不差。

那頭裏芳媽往章家白跑去了兩趟沒接著月貞,回去果然向琴太太陰陽怪氣排場月貞一通,“章家大哥說,娘兒們往大慈悲寺燒香還願去了,原本當日就該回的,不知被什麽事絆住了腳,在寺裏住了一宿,不知今日回不回得來呢。貞大奶奶也真是,今日十五,闔家是要在一處吃飯的,老祖宗定下的規矩,偏她年輕不守規矩。”

琴太太在榻上翻著帳篇子,眼也未擡,“走的時候你告訴她這規矩了麽?”

“怎麽沒告訴?送去的時候我就叮囑得好好的,縫初一十五闔家人口都要在一處吃飯,給祖宗上香。她還答應得好好的呢。”

琴太太擡額起來,紗窗外已有些日薄西山,發紅的日光流進她眼底,仍然冷冷淡淡,瞧不出個喜怒。

她把賬本闔上了,語調縱容,卻有種輕飄飄的冷漠,“再往章家跑一趟,月貞不是那不懂事的孩子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6號開始日更6000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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